神龙道,
集贤坊。
槐树茂盛,青砖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路边的吆喝声、叫喊声,声声入耳,连绵不绝。
此繁华而安详的幽州长街,惹得不少外族商贾啧啧称奇。
河边的石墩子上,糖画小贩的孩子读不起书,
他五六岁就跟着父亲出摊了,
此刻小孩心情极差,他失恋了!
小小年纪,就承受了男人不该承受的痛苦。
路边,他眼泪汪汪,嘟囔着小嘴,委屈的舔着糖棒。
小男孩穿着陈旧的厚布衣,虽然颜色差,但却没有补丁,
这在农家之中,已经是极好的了。
要知道,哪怕在一千多年后,一件好衣服,也能去当铺当钱。
青砖路上,有很多身穿长袍的书生们,
他们三三两两,汇聚在集贤坊,对科举舞弊之事,义愤填膺。
小男孩羡慕的看着他们,手中拿着一坨糖,有意无意的舔着,
“父亲,俺要读书。就因为你是个农户,俺才娶不到好媳妇。”
小男孩倔强的认为,肯定是父亲害了他。
“读读读,读什么读?你以为你是状元的料?半年一个糖画都学不会,别丢人了。”小贩一边画凤,一边无情打击孩子道,
“你看看这些书生,一个个说科举舞弊,无非就是找点借口。不舞弊他们就能中?”
“这样的天命,不会出在咱家。父亲早给你看了,你不是那块料。”
出摊的父亲,又给了小男孩一根没有形状的糖,
他这会忙着呢,可没空给自家顽童画个形状,那凉快那待着去。
“呦,唐哥啊。你这摊位生意不错。”旁边的烧鸡小贩,是个老头子。
他现在有孙女在帮忙,比糖画摊主要清闲一些。
他那孙女,是真的俊!
女子一头短发,虽说农家打扮,但眉宇间英气逼人,
尤其是那双眸子,摄人心魄。
“嘿嘿,咱们小本买卖,哪比得上你家的烧鸡。”说着话呢,糖画小贩慢慢的靠了过来,
他四下看了看,见人都很远,悄悄对着烧鸡老人道,
“你孙女吧。长的可真好,我那蠢儿子是真稀罕。礼钱别人家二十贯,咱给四十贯。不,六十贯,你给句话。”
“哎,都说了,老头孙女许了人家,不是钱的事。”
集贤坊人潮汹涌,小男孩心情极差,
就连布衣女子拿去平日里他最喜欢吃的烧鸡,
男孩也是委屈巴巴,一点胃口没有。
几步之外,两个摊主的悄悄话,短发女子听得一清二楚。
六十贯?一个糖画小贩就有这口气,看来周云的赵国农家收入还是可以的。
不过,龙甲觉得,这也正常吧。
毕竟这里的衙役不会乱抢夺幽州庶民的财物,
税有度,事有法。
单凭这一点,赵帝周云在收买人心上,就比别的雄主强很多。
集贤坊,
槐树大街,人群如潮,熙熙攘攘的喧嚣声中,
各种各样的马车、牛车、推车,‘嘎叽嘎叽’接连驶过集贤坊的街道。
对于父亲的言论,龙甲看得出,小男孩很不开心,也很不服气。
他嘟囔着嘴巴,哭泣的说,
凭什么别人就可以,他就不可以,说白了就是家里没钱呗。
方家那个大郎,叫什么杰的,比他蠢多了,
东南倒座房里,私塾先生教课,小男孩偷听都学会了,方家小子还没学懂。
短发龙甲见小男孩如此执拗,不禁笑了笑,也不好多说。
赵国帝都,
寸土寸金。
能在幽州城,有一座三进的宅子,还请的起私塾先生。
这不是赵人嫡系家族,就是原本的天下豪族,
否则,不可能办得到。
槐树长街,几个流民小乞丐,像模像样来找龙甲了。
他们脸脏兮兮的,手黑漆漆的,
穿着不合身的衣服,几个人凑了七八个铜板,就眼巴巴的看着龙甲。
人是永远不知足的!
糖画小男孩讨厌的一切,却是这几个流民孩子梦寐以求的。
“你家烧鸡这么卖,不得亏本?”糖画小贩是真中意龙甲,又能干又有善心,今后肯定是好媳妇。
“嘿嘿,没事没事,几个小孩子不容易。”
摊位里,龙甲用上好的油纸,将手里的烧鸡包好,
就在她将纸包给了一个小流民孩子,几个乞丐不停给她磕头时,
龙甲忽然眼神闪过异色,默默地躲到了树后面。
集贤坊尽头,
长街之上,
一辆刑部的朝车,在皂衣公差开道下,
于闹市中,一路前进。
自从出了科举案,过去引人注目的清河案,已经渐渐淡出视野。
可作为两个当事人,清河郡守许遵,刑部侍郎魏行远,
他们之间的战争并没有结束。
黑漆朝车很讲究,乃是赵国后营的产物,
它四角如飞檐,上方雕有各种异兽。
流苏垂下,各处祥云图案的门板下,是山川河流雕刻,
如此华贵的朝车,昭示了这上方的两个人物都不简单。
“魏大人,听说那夜,是您抓了鹿山派申、庞两道,”许遵轻抚长须,在座位左侧笑了笑,
“你有这一身本领,何故来当文官?去做司天监国师都够了。”
清河郡守说话的时候,魏行远的天机盘忽然动了,
但他手持掐算后,却什么也没发现。
听闻许遵的话,铁尺判官魏征才朗笑道,
“本官一不经商,二不违法乱纪,没得办法,讨口吃食。”
“魏侍郎,凭你这一身实力,在哪里不是座上宾,怎会过那穷困日子?”许遵好奇。
“这个……说来话长,”刑部侍郎魏行远,想起这几十年的事,不禁自嘲道,
“魏某也是最近二十年才有些手段。过去,老夫本事没有,心比天高。见不得黑暗,又不愿意阿谀奉承。”
“这日子,不就给整成这样了。程有道跟李林国还差点饿死呢,他们到哪说理去?”
集贤坊前,人山人海。
幽州城短短两年,已经有接近洛阳五十年的底蕴了。
一辆朝车上,传来了两人爽朗的笑声,
一时间,惹得路人注目。
不少流民、佃户,瞧着两个狗官,不禁呸了一口,
笑的这么开心,肯定又在搜刮民脂民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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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砖小桥,
乌篷连舟,
船夫叫喊不停,责骂声此起彼伏。
在幽州,哪怕就是一条小水道,都是船只连绵。
毕竟马车运力不过千斤,船只轻易五六倍于马车,
还不用养马匹,水运确实比陆运好很多。
过桥的时候,这些内河水船,要将长篙拉直,否则就过不去。
某一刻,许遵一边欣赏着大好河山,一边随意点了一句,
“魏侍郎,这话我本不该说。但清河女一事,从大局看,必须息事宁人。”
“法者只管法!”魏行远丝毫没给许尊面子,直接反驳道,
“丞相、皇帝的事情,不归我刑部考虑,许大人也不用说这些。”
“哼哼!”闻言,许尊冷哼一声,不屑道,
“就算只用法来判,清河女这样的小过,却要判斩首,岂不是在坑害良家女子。”
“自此之后,天下女子,遇夫家不平事,何人还敢反抗?”
“如此判罚,岂不是让今后赵国女子无可选择?”
许遵的话,掷地有声,
乃为赵国女子发出呐喊,
听着像那么回事,但魏行远却笑了,笑的乐不可支,
文道之争一开,
魏行远可不会留情,当即反口相讥,
“许遵,我魏征九十三岁了。”
“这大半生为官来,审案过万。大量案件中,对夫君满意之妇,寥寥无几。”
刑部侍郎虽然说出了一个尖锐的矛盾,
但许遵认为,魏行远说的话是一个伪命题。
这种事情,不单单是女子,男子其实也一样。
人心不足,不分男女,不分贵贱。
“今日大赵,女子虽然有当权者,可依旧是男尊女卑。”
“魏某昔日在中原鲁国郡,为官十年。所见所闻,女子生存若无阻碍,十有八九要出墙而去。”
“可出去之后,方才发现。男子求生,尚且呕心沥血。女子求存,简直难如登天。”
听到这些话,马车上,许遵叹息一声,
三亩田不足以活人,但却能累死了,
男力尚且不足,女力确实艰难。
他为清河郡女子,也为天下女子感到悲哀道,“可赵法如此,妇人岂不是任夫家欺凌?”
“欺凌?何谓欺凌!”刑部侍郎魏行远抚须一笑,冷哼道,
“此言大谬。穷苦人家,耗费银资二十贯,才能求得一女。有几人舍得殴打?”
“女子家中操持,煮食带儿,夫家岂能愿意她折损?”
“男女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大人作保,难道不比一书生的花言巧语强?”
“说到欺凌。当今陛下还要在各大势力中周旋。皇帝尚且如此,谁不被欺凌?”
漆木朝车,‘嘎叽嘎叽’过了尚善街,
进入了宏伟的神龙大道后,视野豁然开朗,
地处中轴,八马而行,幽州为之而分,
两人一眼望去,两侧琼楼玉宇,高耸巍峨。
楼阁之间,文人墨客、商贾富户,为女子而争斗,挥洒下大量银钱,
这就是幽州,一座遍地黄金的城池。
大赵幽州之繁盛,就目前而言,堪称天下第一。
可道路辽阔了,两个法学大家的争论却越来越激烈,
甚至发展到了脸红脖子粗的地步。
平城状元许遵,一改往日的风采,对着魏行远怒叱道,
“此言简直强词夺理,莫因恶小而为之,岂有善恶不分之理!”
“法家之道,大恶即善!本官还以为你是法学大家,没想到也是一市井之徒。”魏行远长须乌发,怒目而斥。
“市井之徒?市井之徒跟你坐一个朝车,你也不过如此?”许遵轻蔑刑部侍郎魏行远。
“岂有此理,许尊你自己要上来说两句,老夫这才让你上车。没想到你竟然是侮辱于我。”
兴许是吵闹声,引得下方闹市中,不少幽州百姓围观,
许遵脸有些挂不住,一掌拍在马车边沿道,
“行了,本官不是来跟你来吵架的。”
“按你的说法,两家媒妁之言,可若是夫家不喜,娘家不顾。女子岂不是在夫家掉入火炕,受尽委屈?”
闻言,魏行远轻抚长须,不怒自威道,
“哼哼……荒谬!以偏概全,以点及面。”
“许大人你看,”魏行远一身官服,指着远方巡街的几个皂衣道,
“请问,前方那个巡街小吏,在巡更武侯面前,谄媚端水,算不算屈辱?”
“你再看,那个帮派子弟,点头哈腰,恭维权势头目,算不算屈辱?”
朝车里,许遵当即就要反驳,可刑部侍郎魏行远抬手阻止了,
他不耐烦的道,“行了,行了。魏某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都是有组织的地方,有山头的地方嘛。”
“来,看这边,那家市坊码头的劳力,一扛两百斤,日日劳作,他们累不累,算不算委屈?”
魏行远的每一句话,都像洪钟之音,打在许尊的胸口。
望着熙熙攘攘的幽州大街,
看着引外城河水而来的运河道上,忙碌不止的农夫、苦力们。
许遵愣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魏行远。
是啊!那种人毕竟是少数,太片面了。
按照许遵的意思,用一个娘家不管,夫家不爱的女子举例。
就像在说,一个男子,若是文不成,武不就。
出身低微,还身体瘦弱。
请问这样的人,被人欺凌,终生无娶。他这种人生,许遵觉得正常吗?
肯定正常啊!
一个女孩谁愿意跳这样的火炕?
可这个事情的反面,如果一个这样女子受到委屈,许遵为什么就会认为要管一管。
“法家!乃是大众之法,是惠及天下人的法度。”
“岂能为万中无一的例子,而做出律法的改变。”
“许大人,女子生存不易,行将踏错就是一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禁锢,才是她最大的价值,也是天道最大的仁慈!”
“如果女子没有诚信支撑,没有律法禁锢,用不了多久,她们只会更苦!”
说到这里,魏行远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许大人,你见过四十几岁无子无夫的女人吗?那场面,太惨了。”
见过!清河郡守许遵又怎么会没见过呢。
可不知为何,朝车一路前进中,
平城状元的眼里,始终闪烁着莫名的光彩。
前方到广安门了,
幽州内城的广安门上,兵马如林,旗帜飘扬,猎猎作响。
大赵国方从北疆的穷山恶水杀出,正处于国力的巅峰时期,
今日,两人争论的地方,定在西宫六部大殿,
主持的人,是当今圣皇后。
某一刻,正当朝车走进黑暗的城门洞时,
许遵忽然开口了,
“魏大人,如果是你是那女子,或者你是那个男子,你希不希望赵国来帮助你,哪怕是微薄的帮助?”
北来的风,在城墙上,卷起烟尘。
‘呼呼’作响的赵人山川大旗,这一刻格外耀眼,
广安门下,
平城状元许遵,一言而令魏行远色变。
这一问,刑部侍郎答不出。
幽州内城都是平房为主,广安门就像隔绝了两个世界,
外是琼楼玉宇,鼎盛的帝都幽州,
内是赵人的埋头苦干,艰苦奋斗。
一辆朝车在兵卒的护卫下,‘嘎叽嘎叽’前进,
雕刻山川河流的车窗里,铁尺判官魏征仰头长叹,无奈的道,
“许遵,你赢了。”
“如果我是那个女子,我当然希望赵国能帮我。”
“呵呵……”说到这里,魏行远自嘲一笑,
“可惜了,科举案皇帝要大规模敲打皇后势力,这会圣皇后心情极差,清河女凶多吉少。”
“事在人为。”朝车里,许遵眼神闪过异色,说的很平淡。
平淡到魏侍郎都不知道,许遵将去挑战圣皇后,此刻到底在思索什么。
只是,良久后,
平城状元许遵的声音,在朝车里响起了,
“寒林雪山有孤树,国破家亡见单骑。”
“幽州不易,赵人不易,臣自当维护国家。”
“吾心吾行澄若明镜,所作所为皆是正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