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镜墟_且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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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曲

  公元619年冬末至620年春,即大业十五年十二月至大业十六年一月,大兴城。

  凛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春风也未能给这座被重重围困的帝都带来丝毫生机。

  杨子灿的“铁壁合围”战略,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这座城市的咽喉,不仅隔绝了物资,更隔绝了希望。

  秦岭突围的惨败,消息传回,如同在即将冻毙的躯体上又泼了一盆冰水,连最后一点凭借武力挣扎的勇气都被彻底冻结。

  突厥人早已满载而归,北上草原,带走了最后一点可以通过交易换取粮食的渠道。

  四野隋军壁垒森严,旌旗招展,炊烟袅袅,与城内死寂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座曾经汇聚了天下财富、权力与梦想的巨城,如今已彻底沦为一座孤岛,一座正在进行的、关于人性极限的终极实验室。

  城内,饥饿是唯一的君主,它坐在昔日杨广的龙椅上,通过空瘪的胃袋,向每一个生灵发号施令。

  绝望是流通的货币,衡量着生命价值,交易着道德底线。

  原有的权力结构、伦理纲常、社会秩序,在这口不断加压、密不透风的“高压锅”里,开始发生难以想象的畸变。

  粮食的绝对匮乏,如同最强烈的催化剂,催生出了一系列超越常人理解、却又在绝望逻辑下自洽的生存策略。

  大兴城,已不再仅仅是军事和政治意义上的孤城。

  它变成了一面巨大而扭曲的照妖镜,映照着权力、信仰、身份、记忆在极限压力下的终极形态。

  四种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些层面相互交织的崩溃模式,在这座巨大的、无处可逃的“密室”中,同时上演,奏响了一曲文明崩坏的诡异挽歌。

  第一镜

  崩溃的序曲,往往始于一个看似能解决最紧迫问题的“理性”提议。

  当树皮、草根、观音土都被搜刮殆尽,当易子而食从传闻变成街角巷尾沉默的共识时,一个不知从哪位“智囊”——或许是李密麾下某个绝望的谋士,或许是刘武周军中某个漠视生命的胡人将领——口中传出的方案,开始在高层暗中流传。

  与其让所有人无序地、混乱地饿死,不如建立一种“有序”的牺牲机制,让一部分人的死亡,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生存。

  “每献一人,换期米一斗。”

  这个提议简单、直接,残酷得令人头皮发麻,却又在绝境中闪烁着一种扭曲的“效率之光”。

  起初,这还只是各势力内部悄无声息的清洗。

  行动在夜色掩护下进行,对象是那些被定义为“低价值人口”的群体:

  年迈体衰、无法作战的老兵。

  受伤过重、难以愈合的俘虏。

  手无缚鸡之力、被视为累赘的文官幕僚。

  以及那些不事生产、只知诵经祈福,此刻却无法变出粮食的僧侣道士。

  ……

  他们成批地“消失”在营地的阴影里,他们的肉体,被冷酷地计算成维持“精锐”和“首领”生存所需的卡路里和蛋白质。

  这个过程充满了压抑的恐惧和无声的悲鸣,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很快,这种内部消化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需求”,也引发了内部更大的恐慌和猜忌。

  于是,这种黑暗的行径从地下走向了半公开,最终,在魏王李密和汉王刘武周的联手推动下,一个骇人听闻的机构被正式提上日程,并在一次由主要势力头目参加的、气氛诡异的“军政会议”上获得通过——“人肉议会”宣告成立。

  其核心规则,被明确刻在一块简陋的木板上,并悬挂在临时充作议会场所的、昔日某部衙署的大堂之上:

  各方势力按其“贡献”(即献出的人口数量与质量)获得相应的投票权。壮丁计一票,老弱妇孺计半票,有特殊技能者(如工匠、医师)需额外评议。

  票数决定城内剩余粮食(主要是之前各家隐藏的、以及后续……‘生产’的)的分配额度。

  票数亦决定下一个被列入“贡献”名单的个人或群体。提案需过半数票通过。

  这套规则的出台,标志着一种极致的、将人物化、将生命量化的“理性”邪恶诞生了。

  政治斗争从权谋、军事层面,直接堕落到了最原始的、关于肉体存续的算术层面。

  “右武侯大将军”殇,这位李密麾下最强大、也最沉默的将领,在得知此议后,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剧烈的情绪波动。

  他闯入李密的营帐,声音因愤怒和难以置信而微微颤抖,那双惯常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燃着冰冷的火焰:

  “魏王!此举万万不可!”

  “此非救时之策,乃是自绝于人族,自堕为修罗恶鬼之道!”

  “我等举兵,初志为何?若行此禽兽不如之事,与那暴隋何异?更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李密彼时已被饥饿、焦虑和对局势失控的恐惧折磨得双眼赤红,颧骨高耸,平日里的枭雄气度被一种偏执的疯狂所取代。

  刘武周在一旁,带着草原部落对待俘虏的某种漠然,煽风点火道:

  “殇将军,此言差矣。”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人都死光了,还谈什么大义、什么面目?”

  “活下去,活到最后的人,才有资格书写历史,定义善恶!”

  李密烦躁地挥挥手,打断了还想争辩的殇:

  “够了!”

  “殇,我知你忠心,但眼下已无路可走!”

  “难道要坐视全军饿毙,让杨子灿不费吹灰之力进来给我们收尸吗?”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以后!此事已决,不必再言!”

  殇,看着眼前这个变得陌生而狰狞的主公,又想起议会筹备会上,那些昔日称兄道弟、如今却为了一点“配额”而争得面红耳赤、甚至不惜主动指认自己部下“无用”、“浪费粮食”的所谓豪杰们,他心中那片毁灭、消亡和戏谑、滑稽之感更加炽烈。

  他,当然要把讽刺悲剧演绎得更加合理。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李密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失望,有悲悯……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虚无。

  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退出了营帐。

  那个风雪交加的深夜,寒风卷着雪沫,呜咽着掠过死寂的街道。

  殇,默默集结了他直接掌控的所有“殇骑”部众。

  这些忠诚的骑士们,虽然同样面黄肌瘦,但纪律依旧严明,默默地牵出战马,检查装备。

  他们没有点火把,如同黑色幽灵般在雪地上无声移动,涌向大兴城东门。

  东门的守军,当然已经全部是殇的嫡系,他们早已准备脱单,整齐地紧跟在那群沉默而肃杀的骑兵之后……

  殇一马当先,率先冲入了东门门外的风雪与黑暗中。

  近万殇骑紧随其后,铁蹄踏碎积雪,却奇异地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城外不远处,还有两万沉静等待。

  最终,他们汇合成一条黑色的冥河,悄无声息地流出了这片正在沉沦的人间地狱,彻底消失在茫茫夜色与历史的长河之中……

  他们的离去,没有告别,没有宣言,只留下一个令后世无数史家揣测、却永远无法解开的历史悬案。

  沉重的城门,也生生地打开。

  从城外吹来的寒风和狂雪,呼啸着席卷进入门洞,扑向瓮城,扑向里巷,扑入漆黑的寒夜……

  这里,没有警报。

  殇的离去,如同抽掉了“人肉议会”最后一道可能的制约。

  这套畸形的“民主”制度迅速渗透到各个角落,其逻辑甚至反过来侵蚀了最核心的权力结构,引发了最血腥的家庭伦理惨剧。

  唐王府内,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兄弟之间的斗争,早已因生存资源的极端匮乏而从暗流汹涌变成了公开的撕咬。

  在“议会”制度的“启发”下,斗争不再局限于权谋构陷,而是直接指向了肉体存在的“合法性”。

  三兄弟互相指控对方母亲窦氏“血统不纯”,已是最温和的政治攻击,其潜台词冷酷而直接:非纯正血脉,不配继承唐王之位,更不配消耗本集团内部宝贵的生存资源。

  每一次家庭会议,都变成了生死攸关的辩论,每一份食物分配都隐藏着杀机。

  李世民,这位历史上的天策上将,在绝境中将他果决、狠辣、善于把握时机的一面发挥到了极致。

  他清楚地认识到,在“人肉议会”的规则下,内部的“优化”不可避免,与其被动等待被“优化”,不如主动出击,掌握“优化”他人的权力。

  他暗中联合了依旧忠于他的尉迟恭、侯君集、张士贵等将领,精心策划了一场缩小版、但更加血腥的“玄武门之变”。

  行动,在一个天色未明的清晨发动。

  李世民的人马突然发难,目标明确,直指李建成和李元吉的住处及其核心党羽。

  战斗短暂而激烈,在饿殍遍地的城市里,这阵刀兵之声甚至未能引起太多关注。

  最终,李建成、李元吉及其亲信将领,如冯立、李瑗、韦挺等人,在抵抗中被当场格杀或擒获。

  唐王李渊,被逼软禁,李二掌权。

  接下来的场景,足以让任何后世的史官颤抖,让任何试图为其粉饰的儒家学者无从下笔。

  在下一次例行召开的“人肉议会”上,李世民及其支持者,利用手中掌握的唐王集团大部分票数,以及暗中拉拢的其他势力代表,以“优化资源分配,维护联盟整体稳定,消除内部不稳定因素”为由,公然提议将李建成、李元吉一系的核心人员定为“特殊贡献”单位。

  会场,一片死寂。

  有人低头不语,有人眼神闪烁带着贪婪,有人面露恐惧却不敢反对。

  刘武周、王世充等人乐见李唐势力内耗,甚至暗中期待能分一杯羹。

  最终,提案在一种麻木而诡异的氛围中,以“压倒性多数”通过。

  当夜,唐王府深处飘出了久违的、却令人作呕的肉香。

  曾经的太子与齐王,以及他们的部分心腹,成为了维系这个恐怖政权存续的“第一顿皇族宴”。

  老迈的李渊在得知消息后,呕血数升,指着李世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终昏死过去。

  醒来后,他精神彻底垮塌,时而痴笑,时而痛哭。

  李世民顺势将其“尊”为太上皇,实则严密软禁,正式接管了唐王残部的所有权力和资源,自封“监国秦王”。

  目睹这真正的人间地狱惨剧,李渊的心腹、早已心向杨子灿但一直隐忍未发的武士彟,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的良知。

  他找到几个尚有廉耻之心的部下,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利用职务之便,悄然潜出唐王府,消失在了大兴城迷宫般的街巷与废墟之中,不知所踪。

  如同之前的殇一样,他们的离去,是良心对这片沉沦之地最后的告别。

  与此同时,以“白守敬”(裴行俨)和“李延寿”为首的原窦建德集团,在利用突厥北归的机会完成了内部清洗和力量整合后,冷静地观察着城内的疯狂。

  他们认为时机已到,继续留在这里与这些疯子为伍,不仅毫无意义,更是对自己和麾下将士生命的极度不负责任。

  他们果断宣布脱离延兴朝,打出归顺大业的旗号,有序地向潼关方向的隋军投降。

  他们带去的,不仅是数万尚有战力和纪律的军队,更是延兴朝内部道德彻底沦丧、秩序完全崩坏的第一手血腥证据,为杨子灿最终的决策提供了重要参考。

  说实话,就是杨子灿设计的“表率”——认清现实,投诚服膺,光明之路。

  大业之隋,才是天下正统和唯一希望。

  早已接到杨子灿密令、一直在等待时机的“西秦霸王”薛举,也终于等到了公开行动的指令。

  他率领本部尚且齐整的兵马,浩浩荡荡开城而出,径直投向隋军阵营。

  他的“反正”,如同在已经倾斜的破船上又砸开了一个大洞,极大地动摇了还在城内坚守的其他势力的军心,也标志着“人肉议会”所能控制的资源和范围正在急剧萎缩。

  ……

  最终,当郑王王世充和燕王罗艺这两位自诩枭雄、还幻想着能坚守待变,或是等待某种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比如杨子灿突然暴毙,或者隋军内部生变)时,大兴城内的人口已因这残酷的“民主筛选”而急剧减少。

  生存压力似乎暂时得到了诡异的缓解,但这座城市,已然建立起一个以《米肉宪章》为核心纲领的恐怖政体。

  一块粗糙而巨大的石碑被立在曾经的皇宫前,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刻着议会的基本法则和几次重要的“贡献”记录,成为后世所有研究极权主义、黑暗政治哲学的学者无法回避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黑暗原型。

  这座石碑,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当生存成为唯一目的时,人类可以创造出何等“高效”而恐怖的制度来自我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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