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九年(1930年)十月二十日,夜
关东军驻旅顺司令部(地下掩体)
地下掩体深处,潮湿的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昏暗的瓦斯灯下,墙壁上的地图已被红蓝铅笔修改得密密麻麻,许多代表工事的标记旁都打上了触目惊心的“×”。
关东军司令官本庄繁中将背对着众人,身形在灯影下显得异常佝偻和疲惫。
他面前的地图上,代表旅大要塞区的部分,已被象征猛烈炮火准备的红色箭头和爆炸符号几乎完全覆盖。
参谋长三宅光治少将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在砂纸上磨过,他正拿着一份伤亡和物资清单进行最后的汇报,每念出一个数字,都让掩体内的空气凝固一分:
“……司令官阁下,综合今日观测及各部报告,东北军动用了至少两个旅级单位、超过一百门重炮,口径推测在240毫米以上。
其炮火准备之猛烈、持续时间之长、弹着点之精准,远超此前任何一次轰炸。
敌之总攻恐怕就在不久之后了!”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
“而经过东北空军连续三个月的轰炸,特别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不断增加的轰炸架次和轰炸频率。
目前,旅大地区——
地面设施已全毁:所有仓库、野战医院、兵营、码头设施、铁路枢纽站,均被反复犁平或焚毁,无一完好处。
食物危机全面爆发:最后一批存粮于三日前耗尽,现已开始宰杀军马、军犬充饥,士兵每日配给降至不足500克杂粮粉混合物。
疫病大规模蔓延:净水系统被毁,药品奇缺,阵亡者及牲畜尸体无法及时处理,霍乱、痢疾、斑疹伤寒等烈性传染病已在各阵地爆发,军医系统……已名存实亡。
士气……极度低迷,逃亡与自戕事件频发,军纪濒临崩溃。”
三宅光治合上文件夹,声音低沉至极:
“今日之炮击,已证明敌军具备了系统性摧毁我核心永备工事的能力。
前线多个支撑点,均遭到毁灭性打击,部分发生结构性坍塌。
守军……玉碎者甚众。”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大地沉闷的震动声,那是东北军的重炮仍在进行夜间校正射击。
一直沉默的作战参谋石原莞尔中佐突然开口,他的眼镜片后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光芒:
“司令官,事已至此,旅大五千守军,已成‘死子’。
继续坚守,从战术层面已无意义,徒增帝国勇士无谓的牺牲。”
高级参谋板垣征四郎大佐立刻反驳,语气激动:
“石原君!何出此言!
旅顺乃帝国在满洲之象征,皇军荣耀所系!
岂能轻言放弃?
即便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让张汉钦付出惨重代价!”
本庄繁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与一种深沉的绝望,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属于高级将领的战略疯狂。
他抬手制止了板垣,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板垣君,石原君说得对,但我们看得更远。”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旅顺的位置,然后又划向广阔的华北、华中,
“旅大这五千将士,他们现在的使命,已经超越了守住这块弹丸之地。”
他环视三位部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们的任务,就是‘光荣玉碎’!
是为帝国全局争取最宝贵的时间!”
“命令各部:放弃一切幻想,死守到底!
战斗至最后一兵一卒,最后一颗子弹!”
“这不是无谓的牺牲,这是最高级别的战略欺骗!”
本庄繁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狂热:
“我们要让张汉钦认为,旅大的抵抗如此顽强,但却被帝国放弃。
是因为我帝国尚未完成全面战争动员,无力救援,只能任由这支孤军‘光荣玉碎’!”
“我们要用这五千将士的鲜血和生命,牢牢钉住东北军最精锐的主力于旅大前线!
让他们无法迅速抽身南下,去进行所谓的‘统一决战’!”
“国内,《帝国总力战纲要》已启动,新的师团正在编成,海军正在集结!
我们需要时间!
而旅大守军的‘玉碎’,将为我们赢得这最关键的时间窗口!”
“届时,国内舆论将把我们塑造成军神,我们的牺牲将点燃整个帝国的战争狂热!
而张汉钦,在攻克旅大、自认为消除了后顾之忧后,必然志得意满,急于挥师南下,与南京方面决战!”
“那时……”
本庄繁的拳头狠狠砸在地图上华北的位置,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才是我们集结完毕的帝国大军,给予其致命一击的最佳时机!
从渤海湾,从朝鲜半岛,雷霆万钧,直捣其心腹!
旅大五千将士的玉碎,意义就在于此!他们是为帝国未来的总胜利献上的最壮烈祭品!”
石原莞尔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补充:
“没错。
要让张汉钦产生误判,认为我方的战略重心仍在巩固朝鲜、以及应对国内动员,短期内无力发动大规模登陆作战。
他越是想速战速决解决国内问题,他的破绽就越大。”
板垣征四郎终于明白了这盘冷酷的大棋,他深吸一口气,重重顿首:
“嗨!明白了!
属下必将此意传达至每一名将士:
激励他们为天皇陛下,为帝国圣战,完成这最后的、也是最光荣的使命!”
本庄繁望向掩体窗外漆黑一片、偶尔被炮火闪光照亮的夜空,喃喃道:
“给大本营发报:
旅大守军决心玉碎,为帝国总反击争取时间。
请国内加速动员……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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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子夜时分。
一列从旅大前线开往山海关的专列上。
列车包厢装饰典雅,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隔绝了深秋的寒意,小几上两杯热茶氤氲着清香。
张汉钦一身便装,靠在舒适的沙发上,目光却不时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正在进行战时动员的景象:一列列军车、一队队开赴前方的士兵。
坐在他对面的杨宇霆,依旧是那副金丝眼镜后深藏不露的神情,他轻轻吹了吹茶沫,笑道:
“汉钦,从上车你就心不在焉。还在想旅大的炮击效果?”
张汉钦收回目光,摇了摇头:
“炮击效果,于学忠和前线观测所会有详细报告。
我是在想,本庄繁和日本大本营,接下来会怎么出牌。
邻葛兄,你这次非要拉我亲自去山海关,说有一位关键人物必须我亲自见。
现在总可以告诉我,这位神秘客人是谁了吧?”
杨宇霆放下茶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
“别急嘛。在见到他之前,我得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了我,我就告诉你。”
“请问。”
“我不太明白,”
杨宇霆身体微微前倾,
“自从七月底我们得到江潮会那笔巨款,加上救国会议前后海内外如潮水般涌来的汇款,我们的空军扩张速度惊人。
P-12战斗机已超500架,B-2轰炸机也过了百架大关。
对旅大的轰炸强度,这一个月提升了何止一倍?
按说,光是轰炸也足以将旅大炸回石器时代了。
为何你还要力排众议,不惜耗费巨资和宝贵的外汇,紧急购入那120门240毫米的重炮?
很多弟兄,包括一些老将,都觉得有些……过于谨慎了。”
张汉钦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站起身,走到包厢壁挂的一幅简易地图前,手指点向旅顺口。
“邻葛兄,你这个问题问到关键了。
空军,是我们的翅膀,能夺取制空权,能进行战略轰炸,能极大地削弱敌人。
但是,对于啃下旅大这种经营了数十年的、乌龟壳一样的现代化要塞群,光靠轰炸,尤其是我们现在的轰炸,是远远不够的。”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原因有三。”
“第一,炸弹威力不足。
我们目前航空炸弹的主流是100公斤、250公斤级别的瞬时高爆弹,装药量有限。
对于日军那些混凝土厚度超过一米、甚至数米,深埋地下或山体中的永备工事、指挥所、弹药库,这种炸弹就像挠痒痒。
往往只能一触即爆,只能炸毁表面结构,难以穿透核心。”
“第二,轰炸精度问题。
飞机在高速飞行中投弹,受气流、能见度、防空火力影响,精度远不如地面直瞄或间瞄的重炮。
要确保摧毁一个关键堡垒,可能需要出动数百架次轰炸机投下上千枚炸弹,效率低,成本高,且难以保证效果。
重炮则可以在前沿观测员引导下,进行精确的、持续的打击同一薄弱点,直到目标被彻底摧毁。”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减少步兵伤亡。”
张汉钦的声音低沉下来,
“如果没有这些重炮开路,纯粹依靠步兵在机枪、迫击炮、狙击手的火力下,去冲击那些明碉暗堡、铁丝网、雷区……
邻葛兄,你可以想象一下。
要攻克5000名陷入绝境的日军据守的旅大要塞,我们需要填进去多少兄弟的性命?
初步推演,最保守的估计,也要付出1.5万到3万人的伤亡代价。
就这还极可能是惨胜,打残我们几个主力师,后续战略完全无法展开。”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地图:
“所以,这120门重炮,不是浪费,是买命钱!
是用钢铁和金钱,最大限度地换取我们士兵的生命!
我要的是以最小的代价、最彻底的摧毁,拿下旅大,而不是一场尸山血海的‘惨胜’!
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迅速腾出手来,应对接下来必然到来的、更大规模的挑战。”
杨宇霆听完,长叹一声,由衷赞道:
“深谋远虑,爱兵如子。
汉钦,我服了。
确实,这笔钱花得值!
只是想到江潮会和我们筹集到的海量资金,能在东北换来如此多的飞机大炮。
不禁感慨,南京那边,常委员长把这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
莫非真如传闻所说,在纽约、伦敦、洛杉矶等欧美国家大肆购置房产地产资产了?”
张汉钦冷笑一声:
“他如何挥霍,已与我等无关。我们的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铸成保卫国家的利剑和盾牌。”
他走回座位,盯着杨宇霆,
“好了,我的解释完了。
现在,你该告诉我,山海关那位,究竟是何方神圣了吧?”
杨宇霆脸上的神秘笑容更浓了,他慢悠悠地品了口茶,才缓缓说道:
“这位先生,我确实不能再多说了。
我只能再给你一个提示:
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以外国人身份,考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并以当期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甚至逼得颜面尽失的日本人,在当届设置类似‘南北榜’的‘中日榜’。
还是一位堂而皇之地从明治天皇手中接过恩赐的佩刀,而日本皇室和军部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挽留不住的人。
此人不仅是军事奇才,更是一位学贯中西、对日本有着骨髓般了解的真正国士。
得他一人,胜过十万精兵。
他的战略眼光,或许能为我们照亮前路的重重迷雾。”
张汉钦的瞳孔猛然收缩,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传奇般的名字,他失声道:
“难道是他?!”
杨宇霆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容意味深长: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至少要给穹顶之上,一直观察我们的人一个悬念。
到了山海关,你自然知晓。”
列车呼啸,穿过晨雾,向着雄关驶去。
车内的对话暂时停止,但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会面的强烈期待,以及对未来棋局更深的思索,在两人心中悄然蔓延。
列车呼啸,穿行在苍茫的夜色中。
张汉钦深吸一口气,望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山海关的轮廓。
他心中澎湃不已,深知这一次会面,将不再是简单的势力归附,而是为他心中的华夏复兴大业,注入关键的灵魂。
夜空之上,一颗代表新生政权的紫薇星正冉冉升起,光芒万丈;
而另一颗代表着深邃智慧、曾长期孤悬于混乱时局之外的天府星,
正遵循着命运的轨迹,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其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