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海宁石破天惊的话语,如同一声炸雷,在温暖如春的会客厅内轰然爆响!
“东北危矣!神州危矣!”
这八个字,每一个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张汉钦和杨宇霆的心头。
厅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山海关寒风,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窒息。
张汉钦脸上的自信与激昂瞬间凝固。
但他并未显露出丝毫的慌乱与错愕,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闪过的是极度的凝重与前所未有的审慎。
他并未立刻反驳,而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蒋海宁脸上,沉稳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先生此论,石破天惊。字字千钧,直击肺腑。汉钦愚钝,恳请先生详述其由,解我心中之惑。”
他顿了顿,条理清晰地阐述己方判断,语气中并非质疑,而是寻求更高层次的印证:
“依我军情研判与沙盘推演,此刻实乃千载难逢之战略窗口。
我军新胜,士气如虹,民心所向;
南京当局倒行逆施,众叛亲离,已成土崩瓦解之势;
日寇新遭重创,其朝鲜军、关东军主力尽丧,国内深陷‘昭和经济危机’,动员能力大减。
旅大之敌已成孤军,其本土见死不救,恰是其力竭之明证。
我等判断,其欲恢复元气,至少需五到六年。
此时若不乘胜南下,完成统一,整合全国之力以图长远,岂非坐失良机?
先生何以断言此乃取祸之道,竟至神州陆沉之危?”
一旁的杨宇霆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理智与探究的光芒,他接口道,语气谨慎而恭敬:
“海宁公学贯东西,洞悉日邦,您的判断我等素来敬服。
然此论确实骇人听闻,与我等所握情报及基于常理之推断,相差甚远。
日军虽悍,然终究受制于国力与常理。
其国内矛盾重重,反战之声亦非无有。
如此境况下,行此倾国冒险,其国内阻力何其大也?
是否……确有过于危言耸听之嫌?”
蒋海宁面对两人有理有据、沉稳克制的质疑,浑浊的眼眸中反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苍白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那方洁白的手帕再次染上触目惊心的鲜红。
他艰难地喘息了几下,才用那双仿佛能看穿时空迷雾的深邃眼眸,直视着张汉钦。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先抛出了一个触及根本的问题,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汉钦,我先问你。
你因辽阳刘家窝棚小娟一家及五十三名警民之惨死,而怒下决心,对日寇迎头痛击,乃至有花园口之大捷。
此举,与南京方面坐视‘五三惨案’而一味妥协绥靖……
二者相较,孰高孰低?
孰真正赢得民心与大势?”
张汉钦毫不犹豫,正气凛然,声如金石:
“保境安民,乃军人之天职!
外寇杀我同胞,占我土地,若仍苟且偷安,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我华夏军民之血性、之担当,绝非常南京此等怯懦无能、只知内斗之辈可比!
先生此问,答案自在人心。”
“说得好!
血性未冷,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正是你张汉钦能凝聚人心、屹立不倒之根基!”
蒋海宁先予以高度肯定,但随即话锋如刀,直刺核心,
“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正是你与你的东北团队这种基于我华夏之血性、之义气、乃至……
基于普遍人性常理来进行战略判断的方式,在应对彼邦倭寇时,恰恰可能陷入最大的认知误区!”
他猛地伸手指向东方,仿佛要指向那个隔着大海的岛国:
“汉钦,邻葛,你们皆在用己之心,度彼之腹!
在你们看来,每一个生命都无比尊贵,军人天职在于保卫黎庶,国力羸弱便需休养生息,见死不救乃是力有不逮之明证。
此乃天经地义之人情常理。
然,在日本军国主义者眼中,为了达成其‘八纮一宇’之野心——
莫说是五千旅大守军,便是五万、五十万、乃至五百万国民之性命,亦不过是棋盘上可以随时舍弃、用以实现更高战略目标的冰冷棋子!”
“放弃旅大?见死不救?”
蒋海宁发出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冷笑,
“汉钦,你当真以为他们是力有不逮,被动放弃吗?
不!
以我对彼邦决策机制与民族性格之了解,这极可能是一场处心积虑、图谋极为深远的战略欺骗!
他们不是不能救,而是故意不救!
他们要用的,就是这五千‘玉碎’的倭军之血,来达成三个目的:
一、激发其国内同仇敌忾之疯狂战意;
二、牢牢拴住你东北军最精锐的主力于旅大攻坚战场,消耗你的时间与精力;
三、最重要的一点,麻痹你的战略判断,让你基于‘常理’,误判其已无力他顾,从而放心大胆地、毫无后顾之忧地挥师南下,与南京决战!”
张汉钦的目光骤然缩紧,眉宇间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阴霾。
他并非愚钝之人,蒋海宁这一点破,他脑海中立刻如同电光石火般,将诸多情报碎片与这种可能性相互印证!
一种冰冷的、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
但他依旧保持着可怕的冷静,沉声道:
“先生之论,如当头棒喝,令人警醒。
此种可能性,确是我等未曾深想之战略盲区。
然,即便有此阴谋,实力对比乃硬性制约。
其经此重创,实力大损乃是铁一般的事实。
其国内经济凋敝,民生困苦,反战暗流涌动,如此境况,纵有阴谋,又如何能在短期内组织起足以威胁我东北根本的庞大力量?
其动员能力之瓶颈,似乎难以逾越。”
杨宇霆也紧接着提出更具体的质疑,展现其智囊的缜密:
“海宁公,即便其有心疯狂动员,然现代战争绝非仅凭狂热便可驱动。
其财政能否支撑?
其内部派系林立,陆军与海军、统制派与皇道派倾轧不休,如此重大决策,能否迅速统一意志?
其工业产能、资源储备,尤其是石油、钢铁、橡胶等战略物资,严重依赖进口,此等命脉握于他人之手,岂敢轻易倾国一战?
这些现实羁绊,恐非短短半年内可以解决。”
“半年?
邻葛,你曾在日本留学,见识过其社会肌理,但还是太小看这个国家,在陷入集体癫狂时所可能爆发出的恐怖能量了!”
蒋海宁的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能刺破一切表象,
“你说他们需要五到六年恢复元气?
我告诉你,若其军国主义机器全面开动,举国陷入为雪耻而战的疯狂状态,这个时间可能会缩短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
因为他们的战争潜力,远非表面经济数据与派系斗争所能简单衡量!
其最可怕之处,在于其用数十年时间,构建起的一整套深度军事化、军国主义化的国民教育体系和社会组织架构!
这才是其敢于冒险的真正底牌!”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以无可辩驳的细节,层层剖开这个可怕的战争机器:
“其一,制度层面,军事训练早已成为其国民教育之常态与核心!
非自今日始!
自1925年《陆军现役将校学校配属令》颁布,其已在中等及以上学校全面引入军事训练课程,由现役陆军将校执教,内容绝非简单队列操练,而是涵盖实战战术、武器操作、野外行军乃至拼刺!
此类课程课时占比极高,在某些年份甚至能与文化课分庭抗礼!
其目的,非为健身,实为塑造思维,培养预备军官与士官!
这意味着,他们拥有一个庞大无比、自幼接受军事熏陶、可随时征召的后备兵员库!”
“其二,思想层面,军国主义与忠君爱国思想已通过教育,渗透其国民之骨髓!
其文部省对教材实行严格审查与控制,尤其历史、地理、修身(伦理)课程,充斥皇国史观、神国思想与武士道精神。
学校每日需向皇宫方向遥拜、向天皇御影行礼、虔诚诵读《教育敕语》!
学生自幼便被灌输‘为天皇陛下牺牲乃最高荣耀’、‘肉身成佛’之观念!
这种思想钢印,使其民众在战时极易被煽动,视死如归,甚至渴望为国捐躯!
其恐怖之处,在于能将个体的死亡赋予某种扭曲的神圣意义!”
“其三,组织层面,‘全民皆兵’绝非一句空洞口号!
其设立遍布全国的‘青年训练所’(后与实业补习学校合并为‘青年学校’),将未能升入中学的广大青年全部纳入准军事化管理和训练体系!
课程中军事训练占比高达40%至50%!
这意味着,不仅有学生兵,更有海量的产业青年工人、农民,在入伍前便已接受过系统军事训练!
此外,那些因裁军或退役、散落民间的前职业军人,尤其近五年内的‘第一复员’官兵,稍加整编,便是现成的精锐老兵骨干!
其兵员恢复速度,岂可以常理度之?”
蒋海宁的声音愈发沉重:
“花园口之惨败,非但不会让他们清醒,反而会像一剂最猛烈的毒药,极大地刺激其赌徒心理!
巨大的耻辱感会让他们变得更加疯狂、更加不择手段!
他们会将失败归咎于冒险不够彻底、决心不够坚决,而非战略之错误!
因此,下一次,他们只会押上更大的赌注,进行更疯狂的豪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