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黑暗,混合着尸骸腐败的恶臭和废墟特有的焦糊气息,如同冰冷的裹尸布,紧紧包裹着匍匐在焦木阴影中的王小石。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肺部灼烧着吸入的污浊空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声音大得他生怕被塔下的守卫听见,只能用手死死按住胸口,试图压制那震耳欲聋的声响。
他的眼睛,如同受惊的幼兽,在黑暗中努力适应着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座如同魔窟般矗立的望楼断塔。塔下篝火跳跃,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土司兵脸上狰狞的赤黑纹路,他们手中的长矛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刮擦声,呼喝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鬼哭,格外刺耳。塔身二层那个破窗透出的、微弱而摇曳的光亮,如同恶魔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废墟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活物。
时间在恐惧与焦灼中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王小石强迫自己冷静,努力回忆赵七的指令:观察守卫轮换规律,等待最佳时机。他数着心跳,默数着“一、二、三……”估算着时间。大约半个时辰后,塔下果然传来一阵稍显杂乱的脚步声和用西南土语的吆喝声——换岗了!新来的守卫打着哈欠,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抱怨着夜晚的寒冷和挥之不去的尸臭,注意力明显不如之前集中,连手中的灯笼都懒得晃动。而塔身西侧那片毗邻倒塌房屋的区域,阴影更加浓重,巡逻的土司兵只是象征性地晃了晃灯笼,照了照墙角,便缩着脖子匆匆走过,显然认为那里是绝不会有人靠近的安全死角。
就在换岗的嘈杂声稍歇,守卫注意力分散的短暂间隙!
“咕…咕咕…”一阵极其轻微、模仿夜枭的鸣叫声,如同实质的丝线,精准地钻入了王小石的耳中!声音来源——正是塔身西侧的浓重阴影!
信号!是赵七的信号!
王小石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力量!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焦木堆后窜出,用尽全身力气压低身体,四肢着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塌房与塔基形成的、如同深渊裂口般的阴影处,亡命般冲去!鞋底踩在滚烫的瓦砾和冰冷的尸骸上,发出“咔嚓”“噗嗤”的轻微声响,每一次都让他心惊肉跳!他感觉塔下篝火旁似乎有人影朝这边张望了一下,吓得他魂飞魄散,猛地扑进阴影里,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咚”的一声闷响,痛得他眼冒金星,连忙死死捂住嘴,把到了喉咙口的痛呼硬生生咽了回去!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嘴!是赵七!他如同从阴影中凝结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王小石身边,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夜露寒气。黑暗中,王小石只能看到赵七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而急切的光芒,如同在黑暗中狩猎的猛兽。
“嘘!”赵七的声音比耳语更轻,热气喷在王小石耳廓,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有暗道!跟我来!一步不许错,一点声不许出!”
赵七松开手,转身便消失在塌房残垣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王小石连忙跟上,这才发现,在几块巨大的、倒塌的条石缝隙深处,竟然隐藏着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更加浓烈、带着泥土腥气和霉味的阴风从洞内吹出,吹得他汗毛倒竖。
王小石没有丝毫犹豫,学着赵七的样子,手脚并用地钻了进去。洞内狭窄、低矮、潮湿,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霉味和老鼠的骚气,时不时有冰凉的液体滴落在脖颈上,让他一阵瑟缩。他只能弓着腰,在绝对的黑暗中,紧跟着前方赵七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声和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前进。脚下是湿滑的泥土和碎石,好几次脚下一滑,差点摔倒,都被他用手死死撑住洞壁才稳住。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浸泡着他的全身,但想到李定国将军青黑的面容和微弱的呼吸,他只能咬紧牙关,拼命向前挪动,膝盖和手肘被粗糙的石壁磨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亮!同时,隐约的说话声也传了过来,带着愤怒的腔调,似乎就在头顶!
赵七猛地停下,示意王小石屏息。他极其缓慢地、如同壁虎般向上挪动,将眼睛凑近一个极其隐蔽的、被碎砖遮挡了大半的缝隙,仔细观察着上面的动静。
王小石也艰难地挪过去,透过另一个小缝隙向上望去,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塔内!他们竟然爬到了塔内!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空间,似乎是望楼底层的储物间或者楼梯间。墙壁上挂着一盏昏暗的兽油灯,灯芯“噼啪”跳动,光线摇曳不定,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而就在他们头顶正上方,是腐朽的木质楼板,缝隙间透下微弱的光线,说话声正是从楼上传来,清晰可闻!
“…废物!一群废物!”一个压抑着暴怒、带着浓重异族口音的声音清晰地透过楼板缝隙传下来,正是沙定洲!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的铁器,“曾英!石砫的石头!坏我大事!林宇…还有那面旗子…竟然让他们跑了!”
另一个声音谄媚而惶恐,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头人息怒!石砫兵来得太突然…我们的人被打散了…不过,八旗那边攻势很猛,炮声就没停过,曾英那老狗肯定也撑不了多久!等他们两败俱伤,咱们再坐收渔利…”
“等?!”沙定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阴狠,如同毒蛇吐信,“本王没时间等!林宇跑了,那面旗子就跑了!没有那面旗子,我们就是趁火打劫的土匪!不是替天行道的义师!懂吗?!”他似乎烦躁地踱步,厚重的皮靴踩在楼板上咚咚作响,震得头顶的灰尘簌簌落下。“多铎那个蠢货,眼里只有曾英那块硬骨头!他根本不明白那面血旗的价值!它能聚拢多少汉人的心?能换来多少地盘和粮食?一群鼠目寸光之辈!”
脚步声停下,沙定洲的声音带着一种毒蛇般的阴冷,让人不寒而栗:“传令下去,让还能动的儿郎们,别再管八旗和石砫狗咬狗了!给我散出去!像山里的狼一样,给我找到林宇他们逃去的方向!找到那座新堡垒!本王…要那面旗子!活的林宇更好,死的…也要把旗子给我带回来!”
“是!头人!小的这就去办!”谄媚的声音连忙应道,随即是匆匆下楼的脚步声,经过底层时还打了个趔趄,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塔底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沙定洲粗重的喘息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他时不时发出的冷哼。
就在这时,王小石的目光猛地凝固了!透过楼板的缝隙,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清晰地看到——就在他头顶正上方不远处的地板上,斜靠着一把刀!那刀鞘!正是他日思夜想的蜈蚣银纹苗银刀鞘!在摇曳的灯光下,刀鞘上那条狰狞的九节蜈蚣浮雕栩栩如生,鳞片纹路清晰可见,两颗细小的红宝石眼珠,如同活物般闪烁着妖异的微光,在黑暗中格外醒目!刀鞘末端,垂着一条结实的皮质刀带,上面还镶嵌着几颗小小的铜钉!目标!就在眼前!
王小石激动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几乎要叫出声来!他猛地看向身边的赵七,眼中充满了惊喜和急切。赵七显然也看到了,他眼中精光爆射,对着王小石做了几个极其复杂的手势——食指指向楼梯口,然后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指了指刀鞘,最后指向王小石,示意他准备好,自己去解决楼梯口的守卫,然后王小石立刻上去取刀鞘!
王小石用力点头,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准备随时冲上去,手心全是冷汗。
赵七如同最灵敏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向上挪动,目标是堵住那个通往上层楼梯口的、腐朽的木门。他的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夹住了几枚闪着幽光的细长钢针,针尾还带着细微的倒钩!
就在赵七的手即将触碰到木门插销的瞬间!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如同惊雷的脆响——王小石脚下的一块朽木,被他因紧张而微微挪动的身体踩断了!
这声音在寂静的塔底,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谁?!!”沙定洲暴怒而警觉的咆哮声如同炸雷般从楼上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刀剑出鞘的铿锵声!“噌”的一声,想必是他拔出了苗刀!楼板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迷了王小石的眼睛!
暴露了!
赵七眼中厉芒一闪,知道偷袭已不可能!他毫不犹豫,猛地一脚踹开那扇腐朽的木门!
“砰!”木门应声碎裂,木屑四溅!
昏暗的光线下,赵七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扑出!手中的钢针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咻咻咻”射向楼梯上方!同时,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怀中那个油布包,手指已经捏住了引线!
“有刺客!!”楼梯上传来守卫惊恐的惊叫,紧接着是“啊!”的一声惨哼,显然是被钢针射中了要害!
“找死!!”沙定洲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杀意!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上方迅猛冲下,震得楼梯都在摇晃!一道裹挟着劲风的、淬毒的苗刀寒光,如同毒蛇般直劈赵七面门,刀身上还泛着幽蓝的毒光!
“小石头!拿东西!走!!!”赵七在格挡苗刀的瞬间,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炸雷般的嘶吼!声音因用力而撕裂,同时,他将刚从怀中掏出的油布包狠狠砸向楼梯上方冲下来的沙定洲!
王小石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他看到赵七那瘦小的身影瞬间被沙定洲狂暴的刀光和楼梯上冲下的另一名守卫缠住!刀光剑影在狭窄的楼梯间疯狂闪烁,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和死亡的尖啸!赵七虽然身手矫健,但沙定洲的刀势又快又狠,显然是个硬手!
跑?还是拿?
赵七那声“拿东西!走!”如同烙印般烫在他心头!他看到那把蜈蚣银纹刀鞘,依旧斜靠在离他不远的地板上,红宝石眼睛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求生的本能和救人的信念在脑中激烈交战!最终,李定国青黑的面容和老兵临终的嘱托占据了上风!
“啊——!”王小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那把刀鞘!他不再顾忌声响,不再害怕任何危险!眼中只有那两点妖异的红宝石眼珠!
他的手,带着滚烫的汗水和剧烈的颤抖,终于抓到了那冰冷沉重的刀鞘!触手一片冰寒,仿佛握住了一条真正的毒蜈蚣,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用力一扯!
“滋啦——!”刀鞘上的皮质刀带被扯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在这混乱中显得格外清晰!
几乎在同时!
“轰——!!!”
一声沉闷的爆响和刺目的白光在楼梯上方猛然炸开!是赵七砸出的“火磷粉”包!剧烈的燃烧伴随着刺鼻的硫磺味和浓密的烟雾瞬间弥漫开来,火舌舔舐着腐朽的楼梯,发出“噼啪”的声响!沙定洲和守卫发出惊怒交加的吼叫和剧烈的咳嗽声,被火光和浓烟逼得连连后退!
浓烟迅速扩散,遮蔽了视线,整个底层都被烟雾笼罩!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沙定洲在浓烟中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充满了被戏耍的暴怒和不甘,他的刀胡乱挥舞着,砍在墙壁上发出“铛铛”的巨响!
王小石抱着冰冷的蜈蚣刀鞘,如同抱着滚烫的烙铁,转身就朝着他们进来的那个暗道裂口亡命奔去!刀鞘上的红宝石硌得他胸口生疼,却让他更加清醒!身后,是浓烟中金铁交鸣的搏杀声、沙定洲疯狂的咆哮、以及守卫被浓烟呛到的剧烈咳嗽声,还有赵七偶尔发出的闷哼!
他不知道赵七能不能活下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出去,他只知道,怀里的刀鞘,是李将军最后的希望!是无数弟兄用命换来的机会!他必须把它带回去!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黑暗的废墟中,一场关乎生死的亡命追逐,在浓烟与混乱中骤然展开,每一步都踏在生死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