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台的硝烟刚被江风卷成淡青色,南京城的“投名状”已踩着残雪涌到李明的中军帐外。头一个来的是应天府尹周延儒的幕僚,姓吴,手里攥着串黄铜钥匙,裤脚还沾着东水关的淤泥——那是通济门瓮城的钥匙,据说这吴幕僚是趁夜色从城头坐吊篮下来的。
“李都督!”吴幕僚跪在雪地里,冻得发紫的手举着钥匙,“通济门守将刘千总,早年学文,曾是我家大人的门生,后来家中变故弃文从武,还是我家大人拖了不少门路,才帮他谋得的实职千总。昨夜我家大人已修书一封与他,刘千总今早托人带话,说城楼上备了三盏红灯笼,三更时分悬在箭楼,您的人见灯就能进!这是他托我带过来的通济门翁城门钥匙,以表诚意!”他说着,将钥匙递上,又从怀里掏出封牛皮纸信,“这是刘千总的亲笔回函,都督一看便知。”
话音未落,帐外又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来的是个穿铁甲的汉子,腰里别着把腰刀,甲片上还沾着雪花。“末将京营游击赵瑜虎!”汉子单膝跪地,声音像磨过的铁,“属下守太平门,麾下三百弟兄早就受够了马士英克扣军饷!今夜二更,末将亲自打开城门,都督的人只管往里冲,若有半点差池,末将提头来见!”他解下腰间的令牌,往地上一掷,“这是太平门的防务令牌,都督可派人验看!”
李明坐在帐内的旧木案后,案上只摆着盏油灯,灯芯爆出的火星映着他玄色的甲胄。他指尖敲着案边,目光扫过吴幕僚手里的信和赵虎的令牌,没说话。帐外的人却越来越多,有个小吏举着一封密信,喊着“聚宝门参将张万山,与我家礼部顾尚书是同乡,曾受顾家恩惠”;有捧着粮库账册的,说“仓场大使是谭师爷的远房表亲,愿开仓献粮”;还有个白胡子,颤巍巍地递上张字条,说是“国子监三十位博士联名的献城书”,墨迹里混着些发抖的褶皱——显然是写的时候手没稳住。
“都督,”亲兵进来低声道,“监国殿下和钱大人来了。”
李明起身时,腰间的左轮枪套蹭过案角,发出沉闷的磕碰声。他掀帘出去,见朱华奎披着件玄色貂裘,站在雪地里,身后跟着钱守庸。朱华奎的眉头微蹙,看着帐外乱糟糟的人群,语气带着几分宗室的威严:“这是在做什么?成何体统?”
“父王。”李明微微躬身,声音里带着应有的敬重,“都是些城内各家来的使者,说是愿献城开门。”
朱华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那个举着密信的小吏身上:“你说聚宝门的张万山与顾尚书是同乡?顾锡畴是苏州人,张参将是山东籍,何时成了同乡?”小吏脸一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被钱守庸使个眼色,一旁卫兵急忙将其拖了下去。
“这些人里,真能办事的怕是不多。”朱华奎转向李明,语气缓和了些,“不如让守庸筛一遍,把确有门路的留下。父王知道你不喜繁文缛节,但这南京城盘根错节,总得有个体统。”
“父王说的是。”李明点头,“便劳烦父王和老钱了。”他转身对帐外喊道,“都给我站好!监国殿下亲自问话,有半句虚言,直接军法处置!”
朱华奎在帐内也支起张方桌,钱守庸搬了把旧椅子坐旁边,陈良策提笔蘸墨。朱华奎没坐,就站在地上,看着钱守庸一个个盘问:
“你是兵部职方司的笔吏?说西华门守将是你恩师的内弟?你恩师是谁?哪年的进士?”
“你家老爷是光禄寺卿?说能说动水西门守兵?水西门守将是黄得功旧部,跟文官素无往来,你如何说动?”
“你是京营把总?说自己能开正阳门?正阳门守将是马士英的干儿子,你一个把总,如何能越过他调动兵马?”
问了半个时辰,地上跪着的人少了大半,就剩下的七个,个个都能说清门路——有个千总,说自己是通济门守将的救命恩人,当年在淮安一起镇压白莲教时,替对方挡过一箭;有个吏部主事,拿出与太平门守将的家书,墨迹陈旧,显然是老交情;还有个千总,是聚宝门守将张万山的亲信,说张万山将今夜会喝醉,他能趁机带人夺了城门。
陈良策把记好的名册递过来,上面记着七人的姓名、门路和信物,字里行间透着严谨:“都督,这七个都核实过,信物也不假。聚宝门、通济门、太平门、正阳门,四门都有了着落。”
李明看着名册,指尖在“聚宝门”三个字上顿了顿:“让他们三更同时举火,谁先开门,赏银五千两,记首功。”他抬头对朱华奎道,“父王,今夜风大,您先回帐歇息,等城门开了,再请您入城。”
朱华奎点头,临走时又叮嘱:“入城后约束好士兵,别惊扰百姓。”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南京城头果然亮起四簇火光。聚宝门的那个千总没吹牛,守将张万山真的醉倒在箭楼里,他带着亲兵卸了门栓,还让人在瓮城备好热水,见王广宇的第一师先头营进来,竟哈着腰说:“弟兄们一路辛苦,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通济门的守将刘千总更实在,不仅开了城门,还让人把拒马都搬到了路边,自己站在门洞里举着灯笼,看见李明的帅旗,立马跪地磕头:“末将恭迎都督入城!”
王广宇带着一个营的士兵率先冲进聚宝门,瓮城里的守军早把鸟铳扔了,有的还帮着搬开堵门的沙袋土石。
王广宇在一群守军满脸谄媚的目光中策马往城里走,突然觉得不对劲——太安静了,连狗叫都没有。“他娘的,这些人是盼着咱们来盼疯了?”他嘟囔着,却没敢放松,让士兵们快速搜索前进,步枪始终上着膛。
大军入城时,街道两旁竟有人不怕死的大户官绅挑着灯笼出来“迎王师”,有士绅捧着酒坛,有百姓端着热水,还有个说书先生站在街角,唾沫横飞地讲“李都督大战采石矶”,仿佛前几日还在骂“反贼”的不是他。李明骑马走在队伍中间,身上的玄色甲胄沾了些雪,看着这些转瞬即变的笑脸,突然想起雨花台顶史可法的尸体——那身染血的绯色官袍,此刻倒比满城的灯笼更刺眼。
马士英是在府里被抓的。他正让小妾打包金银细软,准备从后门溜,被张明辉事先埋伏的探子们堵个正着。这老头披头散发,袍角沾着灰尘,看见李明进来,突然跳起来骂:“李明!你个乱臣贼子!我大明待你不薄,你竟敢……”
李明没等他骂完,掏出左轮枪往桌上一拍——那枪身磨得发亮,连雕花都没刻,透着股简朴。“降不降?”
“不降!”马士英梗着脖子,“我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那就成全你。”李明挥了挥手,声音没带丝毫情绪,“拖到聚宝门,枪毙。”
枪声在清晨的城门洞里回荡时,朱由崧此时正衣衫不整地躲在后宫的假山石后,因为跑得慌乱门牙被磕掉了两颗,满脸是血。他胖得钻不进石缝,油乎乎的手指还在往嘴里塞肉,看见士兵过来,“扑通”就跪了,皇冠也掉在地上,沾了层泥:“将军饶命!朕……我愿禅位!我愿做个庶人!给我口吃的就行!”
李明看着他肥硕的肚子和哆嗦的肥肉,突然觉得没意思。他转头看向朱华奎,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
朱华奎穿着件暗纹锦袍,站在廊下,虽说是李明拥立的,但此刻脸上带着监国的威严,他知道李明的心意,轻轻咳了一声:“朱由崧僭越称帝,祸乱朝纲,致使江南百姓流离,实乃罪不容诛。”
李明躬身道:“请父王定夺。”
朱华奎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朱由崧,又看了看周围的文武,缓缓道:“传旨,伪帝朱由崧妄自称帝,扰乱朝纲,致使江南百姓流离失所,罪不容诛!念宗亲之情,即刻枪决,留以全尸,以儆效尤。”
朱由崧的哭嚎声被拖远时,钱守庸凑过来:“都督,百官都在午门外候着,说是要……劝进。”
李明望着宫墙上的明旗,那面旗被风吹得卷了边,像片残破的叶子。“去吧,该走的过场,还得走。”
午门外的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有前朝的旧臣,有新降的将领,还有被拉来凑数的国子监学生。钱守庸先开口,声音洪亮:“监国殿下仁德布于天下,当承天命,继大统!”
朱华奎皱眉:“国难未平,朕……本王不敢僭越。”
“殿下若不登基,民心难安!”李明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姿态恭敬,“臣等愿以死相谏!”
身后的百官跟着磕头,“以死相谏”的呼声震得檐角铜铃乱响。朱华奎连着辞了三次,最后看着李明递过来的眼色,才“勉强”点头:“既然众卿执意,朕……便暂承大统。”
崇祯十六年二月十日,南京皇城的太和殿前,新制的龙旗取代了旧明的旗帜。朱华奎身着十二章纹的龙袍,在百官的山呼中登上丹陛,年号“奋武”,是李明昨夜定的——取“奋扬武德,匡扶华夏”之意。
登基大典刚毕,奋武帝便下旨:李明为五军都督府大都督,总掌天下兵马;钱守庸为内阁首辅,兼管吏部;谭守业(谭师爷)为户部尚书,主持漕运与赋税钱粮;张天德(张德)为兵部尚书,协助李明筹划军饷钱粮;王广宇为南直隶总兵,镇守京畿;苏怀玉为京营提督,掌禁军;满天星仍守湖广,张明辉为锦衣卫都指挥使,监察百官。
那些前朝旧臣,只要没跟着马士英作恶的,大多留了原职。礼部尚书顾锡畴捧着新印信,手都在抖——昨夜他还在担心会不会被清算,今早却成了新朝的从龙之臣。
李明站在太和殿的廊下,身上的甲胄还没换,腰间的左轮枪在龙袍的阴影里泛着冷光。朱华奎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温和却带着帝王的威仪,宣布“大赦天下”,赦免除马士英党羽外的所有旧臣。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新换的龙旗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李明望着南京城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他知道,史可法的坟头在雨花台顶,马士英的血在聚宝门内,朱由崧的肥肉喂了野狗——这座城换了新主,也换了骨头。
风卷着雪沫子掠过檐角,新铸的“奋武”年号铜牌在风中轻轻摇晃,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个新生的王朝,敲起第一记警钟。